☀︎ 陳尚懋/佛光大學公共事務學系教授兼國際長(2024/4/14)
泰國政治情勢影響台商意願
泰國民主化過程間接導致金融危機
泰國從1960年代開始發展經濟,在政治制度上主要維持著軍人統治的威權體制,壓抑民間部門,禁止勞工與環保等運動,同時也犧牲北部與東北部民眾的利益,堆砌以曼谷為中心的泰國經濟發展,成為東南亞四小虎。但從1992年開始進入民主化進程之後,民間部門的力量興起,就如同先前台灣的發展一樣,民間部門開始透過國會選舉或是商業利益影響政治決策,貪污腐敗的政商關係最終導致了金融危機的爆發,亞洲各國經濟遭受嚴重打擊,也連帶影響了傳統台商投資泰國的信心。
但泰國於1998年危機之後大力推動「驚奇泰國」(Amazing Thailand)國家級觀光旗艦計畫,2001年泰國成為接待一千萬旅次的觀光大國,2019年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前,泰國的觀光客人數達到將近四千萬旅次,蓬勃發展的觀光產業也吸引了不少以運輸、房地產、人力仲介、旅遊與餐飲等服務業為主,年輕一代的新台商進入。尤其將台灣人最愛的手搖飲引入泰國,包括:CoCo、歇腳亭、日出茶太、鹿角巷、幸福堂、一芳水果茶、茶湯會、KOI Thé(50嵐的東南亞品牌),甚至在曼谷市中心的中央世界商業中心(Central World)都可以看到台灣平價咖啡廳路易莎的身影。
紅衫軍與黃衫軍惡鬥震盪泰國經濟
然而從2005下半年開始,紅衫軍與黃衫軍兩陣營進行將近二十年的政治鬥爭,政治情勢惡化連帶影響到經濟投資環境。2001年塔克辛(Thaksin Shinawatra,又稱戴克辛)率領泰愛泰黨(Thai Rak Thai Party)以將近過半的席次贏得大選,並順利當選總理一職。其推出的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政策,在長期受到政府經濟發展政策忽略的北部與東北部大受歡迎,2005年更囊括六成的選票連任,但同時也引發以保守勢力為主的「君權網絡」(Network Monarchy)反撲,包括:皇室、司法、軍方以及民主黨(Democrat Party),不斷透過非民主的方式推翻民主選出的政府。其間經歷了兩次軍事政變,多次透過「司法政變」(judicial coup)解散紅衫軍政黨:泰愛泰黨與人民力量黨(People Power Party),造成多位總理被迫下台:薩瑪(Samak Sundaravej)、宋猜(Somchai Womgsawat)、盈拉(Yingluck Shinawatra)。其間曾短暫執政的民主黨政府,在當時總理艾比希(Abhish Vejjajiva)的主導下,於2010年5月中旬針對抗議的紅衫軍群眾進行血腥鎮壓,造成九十餘人死亡,一千五百餘人受傷,泰國近代政治史上最嚴重的傷亡事件。政治環境的不穩定,每兩、三年上演一次的街頭抗爭暴力事件,讓海外投資者躊躇不前,台商對泰國的投資金額也呈現高低起伏的震盪。除了傳統台商叫苦連天之外,更讓以服務業為主的新台商也深受其害。
東協小霸王AK小姐
曾被天下雜誌封為「東協小霸王」的AK小姐郭玫蘭Carol,在2009年時毅然決定前往泰國尋找機會。從兩間房的民宿開始做起,主打華人市場,不到幾年的時間,就成為泰國華人自由行的第一品牌,每年接待遊客超過數萬人。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要借用隔壁的Central World,當作一日遊出發的集合地。但2010年紅衫軍火燒Central World、2014年軍事政變、2015年四面佛爆炸案等政治衝突事件,嚴重影響旅客前往泰國觀光的意願,導致Carol損失將近千萬泰銖,讓她大嘆先前賺得都不夠賠。新冠肺炎的爆發,更是讓業績一夕之間歸零,Carol憑藉著過去經驗,順利成功轉型為電商,但也因為與其他股東理念不合被迫離開自己一手創立的旅行社。
當初為了替學生尋找泰國實習的機會而與Carol相識,希望她努力打拼的精神能成為學生的榜樣。Carol過去習慣低調做生意,或許因為其個性緣故,一直以來也並未與台商圈打交道,根據她的說法,因為過去聽到太多台灣人坑台灣人的故事,與其花時間去社交,不如把時間拿來賺錢比較實際。加上先前與同為台灣人的股東反目,公司差點被「整碗捧去」,經歷過人生低谷,被迫重新進行公司註冊再出發等,都讓Carol對於加入台商圈裹足不前。儘管如此,泰國的台商、台僑相關組織還是相當多,且發揮不少重要的功能。
台商落地泰國的在地鑲嵌
根據蕭新煌教授等人指出,台商具有兩大特質:「外向性」與「網絡性」。在介紹完外向性之後,接下來我們將重點轉移到泰國台商的網絡性,探討台商落地泰國的在地鑲嵌。
關係資本主義:由家族成員擴散至一般社交
網絡關係是華人企業相當重要的特徵,對此大多集中在「關係資本主義」(Guanxi Capitalism)的研究論述。人民在從事經濟行為時,是在人際關係網絡中進行的,因此必然會受到社會脈絡的制約,也就像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於一九八五年所提出的「鑲嵌性」(embeddedness)概念:在現代的產業社會中,所有的經濟行為都是鑲嵌在社會關係的網絡之中,而且被他們所處的網路地位所影響。
台灣企業的組織網絡結構,基本上是建立在家族式網絡,並延伸擴展至非家族式的個人關係網絡,而特定網絡中成員間的信任關係,是網絡協調整合的重要機制。如此的網絡大致上可以區分為生產網絡(Production Network)與關係網絡(Guanxi Network)。首先在生產網絡方面,台商在海外生產網絡的建立,大部分是將台灣所建構的生產網絡移植與延伸。台商前往海外設廠時,會要求其配合的下游廠商,一起前往海外據點從事生產活動,達成移地生產網絡的群聚效應。另外則是關係網絡,台商在前往海外後,會與當地的企業組織與政府合作,特別是東南亞的華人企業因為種族與文化上的相近性,成為台商初期建立關係網絡的重要基礎。
團結力量大:同鄉會、商會與各種組織的關鍵影響
雖然自己人坑自己人的故事不時耳聞,但對於許多剛落地泰國的台商來說,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其實是很需要來自台灣鄉親的協助。根據顧長永教授指出,台灣到東南亞投資設廠之後,組織台商協會或相關的聯誼組織,是很自然也很重要之事,而這些組織大致上提供同鄉聯誼、團結力量與資訊提供等功能。
泰國台商相關組織,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大類為商會組織:首先是泰國台灣商會聯合總會,在余聲清先生的努力奔走下創立於1992年10月。余聲清先生擔任會長任內,為台商子女的教育不遺餘力,成立泰國中華國際學校,成為台商海外學校的創始地。第二則是泰國華商經貿聯合會於1994年10月25日,經僑務委員會協助在泰國成立。筆者過去皆與這兩大商會組織有合作經驗,包括協助泰國台灣商會聯合總會與筆者所服務的佛光大學簽訂產學合作備忘錄;同時也在已故正修科大戴萬平教授的居中牽線下,與泰國華商經貿聯合會進行洽談往後合作。顯見許多泰國台商在事業有成之後,也願意與台灣的學校進行合作,給予台灣年輕學子實習等機會,讓其提早體驗東協的職場文化與經驗。
第二大類為鄉親與宗教組織,最主要的代表機構為泰國台灣會館。1946年在泰台人正式成立「台灣同鄉會」,1947年更名為「泰國台灣會館」,成為台灣人在泰的重要組織。其他的鄉親組織包括:泰國台灣彰化同鄉會、泰國華僑協會、泰國台灣客家同鄉會、泰國海華協會等。至於台灣在泰國的宗教組織有先前提及的暹羅代天宮外,尚有泰國南遙媽祖宮、靈鷲山泰國禪修中心、慈濟基金會泰國分會、法鼓山泰國護法會、中臺禪寺泰國曼谷分院──泰佛寺、國際佛光會泰國曼谷協會(佛光山泰華寺)、泰國一貫道總會等,提供在泰國之十五萬台灣僑民心靈與精神寄託,讓泰國台商有暫時僑居於此的想像。
第三大類則為台商經營事業有成後,融入當地社群,所成立的聯誼性質組織。除了挽那扶輪社、大玲昌(旅泰台商)獅子會等社團組織,以及台商為配合泰國政府的反毒及防範犯罪所成立的泰國工廠警察(國際)協會外,不得不提及熱心公益的僑務諮詢委員何素珍,也就是泰國台商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何姐,於2007年召集五十位台商所組成泰國曼谷國際機場移民局義警隊。這些台商大老闆暫時放下繁重工作,排班於機場服務來自全世界的旅客,協助旅客轉機、引導查看填寫入境表格、為移民局官員翻譯等。相信不少讀者都曾於飛抵曼谷素萬那普國際機場(Suvarnabhumi Airport,BKK)時,在入境櫃檯或落地簽辦理處接受過他們的幫助。操用著熟悉的語言與親切的態度,減少旅客入境泰國時的緊張與焦慮,可謂是十足的台灣之光。
哪一個算是我家?
台灣歷經從1960年代以來的經濟發展之後,取得不錯的成效,但也出現生產成本增加等困境,許多企業開始尋找另外出路,展現出台商堅韌的外向性。而當台商落地泰國後,因為網絡性所組成的組織,除了能提供後進台商協助之外,更多台商在事業有成之後,也能走出台商圈,成立許多當地組織,深入泰國的每一個角落進行社區服務,回饋社會,展現Taiwan Can Help, Taiwan is Helping的具體實踐。但對於這群泰國台商來說,越深耕泰國也越模糊了家的想像,讓泰國從僑變成家。
根據僑委會在2018年的調查顯示,泰國台商返台投資的意願是東南亞六國最低,僅有百分之25.五台商企業考慮未來返台投資,百分之56.七的台商現階段不考慮,百分之17.七的台商未來也不考慮。但2019年底的一場疫情讓一切充滿變數,國際政經環境已與當初調查狀況不可同日而語,加上政府推出歡迎台商回台投資行動方案,有越來越多的台商開始探尋回台投資之路,然而對於早已在泰國落地生根的台商來說,許多現實層面的考量卻讓他們回不了台。
先前由楊雅喆導演所拍攝滅火器樂團〈長途夜車〉(Southbound Night Bus)的MV,2017年7月11日上線後,已經累積了超過一百六十萬的觀看次數,音樂版的聆聽次數則超過一千七百萬次,累積總計超過兩千則的留言,道出了許多在日本、英國、美國、香港、大陸、東南亞,甚至遠在西非打拼的台灣人心聲。MV裡面的楊耀文,也是滅火器樂團主唱楊大正的爸爸,在寮國打拼的故事相信讓很多泰國台商有感,當初跟楊耀文一樣自詡為「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認為自己永遠有機會,搭上了一班Southbound Night Plane勇敢南下。
想不起來那時怎樣離開
漂浪的生活也漸漸習慣
迷糊經過這麼多年
認識了很多道理
卻找無一條路回去
我漸漸失去自己
在競爭的花花世界
拐彎抹角是辜不二終
看不到出口在哪裡
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我只是暫時失去方向
我一定會找到
回去的路
節錄〈長途夜車〉歌詞
全球化已經將地球輾壓為平的,但對泰國台商而言,家到底是台灣還是泰國呢?泰國是僑還是家呢?或許就如同2021年高雄獎影像暨科技媒體藝術入選獎洪鈞元的作品「我與母親的民國六十四年」中所寫道:「家對我來說定義非常模糊。我不知道哪一個算是我家」(Home is a vague concept for me. I don’t know which one is my home)。